汪先生的文字中隨處可見草木情狀,可聞草木清香。草木牽動著他的心。他欣賞歸有光《項(xiàng)脊軒志》的結(jié)尾:“庭有枇杷樹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蓋矣。”評價(jià)它說“平淡中包含幾許慘惻,悠然不盡,是中國古文里的一個有名的結(jié)尾”。他在懷念恩師沈從文的《星斗其文,赤子其人》一文中也有這樣的結(jié)尾:“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,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里。很多人不認(rèn)識這種草。這就是《邊城》里翠翠在夢里采摘的那種草,沈先生喜歡的草。”這一結(jié)尾跟《項(xiàng)脊軒志》異曲同工,以草木寄情,讓文章生出一股悠悠的余味。
在《沽源》中寫道:“在一處墻角竟發(fā)現(xiàn)了幾叢波斯菊,這使我大為驚異了。波斯菊昆明是很常見的。每到夏秋之際,總是開出很多淺紫色的花。波斯菊花瓣單薄,葉細(xì)碎如小茴香,莖細(xì)長,微風(fēng)吹拂,姍姍可愛。”
汪曾祺/繪
波斯菊是什么花?趕緊上網(wǎng)查,原來也被稱為格?;?。我也喜歡這種花。山野中常常不期然而遇,纖纖細(xì)細(xì),搖曳在風(fēng)中,別有一種動人之美。大片的格?;ǜ腥松衩?,人要是置身于大片格桑花叢中,就像做夢一般。
這些年讀汪先生的文字,認(rèn)識了多少草木?臘梅、紫薇、天竹、蜀葵、楝實(shí)、鳳仙花、繡球、扶桑、晚飯花、木香花等,都是。
有的草木原本認(rèn)識,只是叫不出名字,或叫得不對。比如可染指甲的鳳仙花,年幼時家中院子里種過,田間地頭也經(jīng)??吹剑_粉紅、大紅、白等各色花兒,有單瓣復(fù)瓣之分,開花后結(jié)毛茸茸的橢圓形綠色小果實(shí)。那會兒我管它叫“假桃花”,待看到汪先生對鳳仙花的描述,才恍然大悟,原來它有個這么好聽的名字。
汪先生有個集子叫《晚飯花集》。為什么叫“晚飯花”呢?因?yàn)槠渲羞x了一組名為“晚飯花”的小說:也因晚飯花同牽?;āⅧP仙花一樣平常普通,也有自謙的成分。汪先生的自序中有一大段對晚飯花的精彩描述,這里就不引了。那組以“晚飯花”命名的小說開頭是這樣的:“晚飯花就是野茉莉。因?yàn)樵邳S昏時開花,晚飯前后開得最為熱鬧,故又名晚飯花。”文中又接著引用吳其?!吨参锩麑?shí)圖考》的相關(guān)記載:“野茉莉,處處有之,極易繁衍。高二三尺,枝葉披紛,肥者可蔭五六尺?;ㄈ畿岳蚨L大,其色多種易變。子如豆,深黑有細(xì)紋。中有瓤,白色,可作粉,故又名粉豆花。曝干作蔬,與馬蘭頭相類。根大者如拳、黑硬,俚醫(yī)以治吐血。”一篇小說,這樣來開頭,也是“散文化”了。他原也說過他的短篇小說企圖“打破小說和散文的界限,簡直近似隨筆”。這篇就是注腳。
汪曾祺/繪
這在普通人眼中隨處可見、不上檔次的晚飯花,在汪先生處就成了景,大書特書。這種花極常見,我只道是粉豆花,卻原來又叫野茉莉、晚飯花。同一種花,三個名兒。
讀汪先生最先認(rèn)識的是臘梅花。他1987年寫過一篇同題散文《臘梅花》,說他家后花園中有四棵湯碗口粗細(xì)的檀心臘梅樹,每到冬天“滿樹繁花,黃燦燦地吐向冬日的晴空,那樣的熱熱鬧鬧,又那樣的安安靜靜,實(shí)在是一個不尋常的境界”。文中還寫他年幼時上樹折花枝、用細(xì)銅絲穿臘梅骨朵當(dāng)珠花給祖母插戴的舊事,淡然幽然,別具味道。
汪先生好像極喜歡臘梅花,在文章中多有涉筆,這也是他愛畫的題材。
他1991年寫過一篇隨筆《歲朝清供》,開頭即:“‘歲朝清供’是中國畫家愛畫的題材。明清后畫這個題目的尤其多。任伯年就畫過不少幅。畫里畫的,實(shí)際生活供的,無非是這幾樣:天竹果、臘梅花、水仙花。有時為了填補(bǔ)空白,畫里加兩個香櫞。‘櫞’諧音圓,取其吉利。水仙、臘梅、天竹,是取其顏色鮮麗。隆冬風(fēng)厲,百卉凋殘,晴窗坐對,眼目增明,是歲朝樂事。”這樣明凈的文字,賞心悅目,實(shí)在叫人嘆服。
我見過他一幅《歲朝圖》,畫的就是臘梅配天竹,并題曰:“我家廢園有大臘梅花數(shù)株,每于雪后摘臘梅朵以花絲穿綴配以天竹果一二顆奉祖母插戴。”他還曾說:“天竹和臘梅是春節(jié)勝景,天然的搭配。”
這諸多描寫吊足了我的胃口,非要認(rèn)識臘梅和天竹不可。
呵呵,原來濟(jì)南也都常見,只因不識就形同陌路。千佛山公園南門外、旅游路北有大一片天竹,秋冬時結(jié)有密密麻麻的串串紅果,艷麗無比,我曾糊涂聯(lián)想到是南國的相思豆,大概可以穿手鏈戴著玩吧,卻渾然不知那就是汪先生筆下的天竹。
臘梅亦不稀奇,千佛山公園、趵突泉公園乃至我所在的校園均可見。臘梅先于迎春、連翹開放,相較于后二者,臘梅貴在早、雅、香,最先送來春的信息。賞梅原本是墨客騷人的雅趣,如今已成大眾趣味,臘梅開花仿若人間盛事,總吸引那么多人前來觀賞,鬧鬧紛紛的,這也算時代特色吧。
畫中的香櫞又是啥?《紅樓夢》中劉姥姥二進(jìn)大觀園時,板兒和巧姐分別各拿佛手和香櫞玩,可因巧姐見了板兒的佛手,哭鬧著要,二人遂作了交換,巧姐得著佛手隨了心意,板兒也將香櫞像球一樣踢著玩兒。這一細(xì)節(jié)還被紅學(xué)家劉心武先生解讀為巧姐最終修得正果的象征。
翻字典,原來這香櫞類似丑橘的樣子,略微橢圓形。取一兩枚置盤中清供,確實(shí)足夠提味。
汪先生多次言及木香花?!独ッ鞯挠辍分杏性娫疲?ldquo;蓮花池外少行人,野店苔痕一寸深。濁酒一杯天過午,木香花濕雨沉沉。”《建文帝的下落》中記:“亭前花木甚多,木香花大如小兒拳。”木香花什么樣?一直存疑。
后來在我所就職的校園中看到一片叫不上名字的花,枝長細(xì)軟,攀緣在欄桿上,四五月份開白色的花,一簇簇,開得擠擠挨挨、密密麻麻,走近便覺清香襲人。我一直不敢確定這是不是薔薇花,后來一查,原來這便是木香花!木香花也屬薔薇科。
汪先生渾身巧思詩意,什么都可以入詩,他為家鄉(xiāng)楝實(shí)寫過詩:“輕花淡紫殿余春,結(jié)實(shí)離離秋已深。倒掛西風(fēng)鴉不食,綠珠一樹雪封門。”短短四句,楝實(shí)春秋冬三季的樣子都有了:晚春開淡紫小花,秋結(jié)果實(shí)如綠珠,鴉鳥不食,冬天大雪封門時依然倒掛枝頭。
我喜歡這首渾然天成的小詩,納悶這楝實(shí)到底長啥樣。原來也見過!千佛山公園近北門處就有不少,杯口粗細(xì),高高的,也不止一次見過它們結(jié)實(shí)的樣子。只是對于不識的人,它的存在也就幾近于無。老家有句俗語“睜眼瞎”,雖不中聽,可現(xiàn)實(shí)中這種情況太多了。
也是因讀過汪先生的散文《紫薇》,方知癢癢樹便是“紫薇”。紫薇也不只是紫色,還有粉的、白的,花期長達(dá)三個月,故又叫“百日紅”。“百日紅”“紫薇”一俗一雅,真沒想到是一種花。
也曾見過汪先生畫的一幅菊圖,筆墨濃淡間點(diǎn)染出四種菊花:金背大紅,鵝毛,十丈珠簾,獅子頭。此前哪里曉得菊花有這么多品種!
汪先生書畫兼擅,讓人嘆服,想來這都是童子功,多年的浸染,豈是我輩三天兩日能學(xué)得來。他的好友邵燕祥先生說得好:“這樣的作家,是文化傳統(tǒng)和時代潮流適逢其會地推出來的,不是隨隨便便‘培養(yǎng)’和‘造就’得出來的。”(作者:段春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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