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戲斷裂危及京劇未來

　　第八屆中國京劇藝術節(jié)已在南京落幕。29臺優(yōu)秀劇目、5臺祝賀演出劇目輪番熱鬧上演，但是值得注意的現(xiàn)象是，這些豐富的新創(chuàng)劇目似乎都敵不過京劇節(jié)上另一特殊板塊的號召力，那就是武戲折子戲專場展演。

　　戲曲與“武”的淵源，從漢代角抵戲《東海黃公》的跌撲手搏，就可以看出“武”在戲曲中的基因；而京劇孕育期，競爭激烈的“四大徽班”中，有“三慶軸子”的美譽，就是指由老生、武生擔綱的武戲最終讓三慶班傲視群雄。在一定程度上，促成了京劇老生行的崛起，也才有了京劇最終的形成。所以，不僅武打角力在戲曲發(fā)生期就有著難舍的淵源，武戲更是與京劇的形成、成長水乳交融。那么，武戲斷裂，對于京劇來說意味著什么呢？我想，無疑是致命的。

　　武戲衰微，后果不僅僅止于武戲內部

　　試想，這樣曾經(jīng)深度介入過京劇形成的一類戲碼，其間蘊含著京劇唱、做、念、打的精髓，融技術、形式、人物、故事、環(huán)境之大成，并兼具了娛樂性、觀賞性、藝術性的武戲，如今大面積萎縮，甚至于武戲演員被徹底邊緣化，淪為龍?zhí)?，是一件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。翁偶虹曾在《楊小樓的武工》一文中言?ldquo;四大名旦、四大須生以及有突出貢獻的丑和老旦，他們最初學藝，無不先練武工；最起碼的毯子功與‘小五套’，視為布帛菽粟，養(yǎng)生之源。盡管某些表演藝術家在他們的代表作里，看不到武工的使用，但是他們整體藝術的形成，都有胚胎式的武工潛力發(fā)揮作用。”

　　然而，今天呢，在劇院團中武戲得不到足夠的重視，直接導致武戲演員都再沒有了練功的動力了，更奢談文戲演員能如何“冬練三九，夏練三伏”呢？另外，戲曲口傳心授的傳承方式?jīng)Q定了戲隨人走，隨著時間推移，可以上演的武戲將越來越少。如果人們以為武戲不濟影響的僅僅是武戲本身，就大錯特錯了，它的后果會漸次蔓延到整個京劇從業(yè)人在做、表等方面的水準，最終危及京劇的未來。

　　武戲為什么會衰微？原因是多方面的，但是我認為，長久以來人們對武戲的誤區(qū)是最主要的。今天很多人對武戲的理解就是開打，就是超出常人功夫的技術性欣賞，甚至是雜技的絕活。電視晚會上的武戲表演，圖得也僅是制造熱鬧的氣氛，而對技術之外，涉及人物、內心等與戲有關的東西甚少關心，這直接導致了武戲只有武，而失去了內容的依托、人物的支撐、環(huán)境的表現(xiàn)，成了單薄的花把式。難怪早在“五四”時期劉半農就曾言，武戲就是“二人對打，多人亂打”。

　　但是，南派武生大師蓋叫天卻對他的武戲有“移神隱技”的概括。在蓋叫天看來，武生的技有時候是需要隱藏的，而不是完全展示給觀眾，無生活邏輯的炫技更不是武戲可取的。“隱技”是讓武戲更有品咂之處。但在今天，我們的武戲演員恐怕很難達到此番境界。練得一身好技藝當然是武戲演員的第一關，但是不懂得如何將技藝融入到人物中，不懂得體會人物的個性，不懂得讓技藝成為塑造人物的手段，反之，讓技藝喧賓奪主，或者根本就沒有過硬的技藝，又怎么可能成為一流的武戲演員呢？

　　武戲與文戲相比，還有一最大的區(qū)別，就是武戲常常是群戲場面。這就決定了武戲不單單是主演的唱做念打，它還蘊含著一整套特有的規(guī)制，比如，武戲的把子、檔子、調度甚至是曲牌等等，它必須是一臺綜合的、協(xié)作的藝術表演，這客觀上加大了一臺戲完成的難度。而隨著武戲更多劇目的失傳，我們失去的不僅僅只是劇目，還有附著于劇目上的形式。另外，一臺好看的武戲，主演與配演需要水準相當，主演與檔子需要嚴絲合縫，主演與龍?zhí)籽輪T同樣需要密切配合，所以，戲曲行話“一棵菜”精神用在武戲上更是必需的。京劇是角兒的藝術，但是在武戲方面，光有主角的精彩恐怕離真正漂亮的武戲還尚遠。

　　武戲折子戲專場給予的警示

　　在第八屆中國京劇藝術節(jié)上，就可以驗證以上觀點。從武戲專場共計22臺折子戲中，我們看到了重新恢復上演的劇目，如《雁蕩山》《虹橋贈珠》；也看到了純粹的骨子老戲，如《青石山》《收關勝》《夜奔》《白水灘》等；我們也看到了整理改編的劇目，如《劫魏營》；也看到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新戲劇目，如《擋馬》《三盜令》，我們也看到了兼容南派風格又不失北派風韻的武戲，如《金翅大鵬》《詐歷城》，在劇目類別上不可謂不豐富。而且這次武戲選送的劇目基本做到了行當齊全，囊括了武生、武凈、武旦、武丑各行。同時讓觀眾看到了一些冷門戲，如國家京劇院的《劫魏營》和中國戲曲學院的《朝金頂》。除此之外，我們還看到了一些常見戲的不同版本，有根據(jù)“戲改”前的老版復排的《三岔口》；也看到了相同戲碼不同派別的演法，如重慶京劇院的《八大錘》和山東京劇院的《八大錘》；如同為《紅桃山》的武漢京劇院版（又叫《三戰(zhàn)張月娥》）和國家京劇院版?？梢哉f，設立武戲專場，文化部在劇目選擇上是精心的，顧及到了武戲的方方面面，最終展演的劇目也代表了全國京劇院團和“學院派”武戲的最高水平。盡管如此，武戲專場還是暴露出了目前武戲的諸多問題。

　　首先，是院團普遍存在武戲演員水平參差不齊的現(xiàn)象。本次展演，作為學院派代表的中國戲曲學院演出的《收關勝》《朝金頂》很是出彩，贏得了滿堂的喝彩。這兩個戲不僅主演出色，而且配演也能力極強，在整體舞臺呈現(xiàn)上很齊整，基本做到了不是看舞臺的一個人，而是看一臺戲的效果，這原本是武戲本應具備的，但現(xiàn)在卻成了戲曲學院的最大優(yōu)勢。因為某些京劇院團的武戲不僅在主演上存在著倉促上陣、功力萎縮的情況，而且在龍?zhí)籽輪T身上也嚴重存在著高矮胖瘦、年輕年老不均衡的現(xiàn)象，導致一些戲整體舞臺風貌不盡人意?？吹贸?，武戲演員練功不勤、排練不精、配置不足，是目前大多數(shù)京劇院團的現(xiàn)狀。

　　其次，武戲的風格有雷同化傾向。“開打”是武戲必不可少的環(huán)節(jié)，但是實際上不同武戲的“開打”應該有不同的風格和技巧，也就是說武戲講究的是看點不同。武戲的開打套路是很豐富的，而“出手”是武戲中很重要的一類場面，有配合、有技巧，也極具觀賞性，同時也很符合戲曲虛擬性的特點，是傳統(tǒng)武戲中很經(jīng)典的場面。但是，在這次的《青石山》《泗州城》等戲的重新編排中，出現(xiàn)了不分情節(jié)、不分人物，讓“出手”極盡展現(xiàn)的場面，劇場效果當然熱烈，但是在武戲的一戲一格上，卻值得警醒。所以，武戲不是光打，而是要考慮怎么打，才是體現(xiàn)其獨特魅力的關鍵。今天，或許是武戲的套路在大量失傳，導致武戲在編排中有隨意拼湊雜燴開打套路的現(xiàn)象，實際上也是對武戲個性化的另一種傷害。

　　再次，從這次武戲專場的一些劇目看，折子中的折子戲也是武戲中值得警醒的傾向。武戲的特殊性，講究打得美、打得豐富、打得盡興，沒有足夠的時間長度是很難實現(xiàn)的，而今天的很多舞臺卻無法給予武戲足夠的時間，所以，隨意肢解武戲的狀況常常出現(xiàn)，這樣就對武戲中的情節(jié)線、人物線有相當大的損傷，最終變相導致了以打為主。同時，由于現(xiàn)實情況，也導致在武戲的傳承過程中選擇性的教習。

　　最后，需要警惕武戲行當發(fā)展不均衡的現(xiàn)象。從目前展演的22個劇目看，武生、武旦戲碼相對較多，武丑次之，武凈戲目最少，純粹以武凈為主角的僅有《收關勝》一出。這樣的展演比例也折射出當前武戲演員行當?shù)牟痪?，而武凈前景最為堪憂卻是不爭的事實，畢竟武凈行當對一名演員的要求是極高的。雖然在這次《收關勝》中謝天一飾演的關勝非常精彩，但是仍舊無法預知他未來的前景。

　　給予武戲上演的平臺和對武戲演員的保護

　　自2004年第四屆中國京劇節(jié)全國武戲擂臺賽至今，已經(jīng)過去13年了，很顯然，武戲的形勢變得更為嚴峻。武戲演員學習期間所花費的努力，所吃的苦、所受的傷和社會上對武戲的不重視、武戲演員的被邊緣化，形成極大的反差。在這種局面下，從生源上，武戲演員的招收就成了最大的難題。而武戲的斷裂實際上直接危及的是京劇的未來。

　　如何讓武戲重振起來？常演，是最關鍵的。因為武戲對功架、技術的要求遠超過文戲，正如蓋叫天所言：“天天練，才能天天進，一天進一寸，十天進一尺，百天進一丈。”而反之，沒有上演的機會，沒有勤練功的動力，武戲演員功力的萎縮是很迅速的，更何況戲曲界還有“百練不如一演”的行話。所以，設立國家層面的武戲會演、展演、巡演，而且要求每一屆演出的劇目不能重復，形成長效機制，這都是非常必要的。給予武戲足夠的展示平臺，讓那些進入劇團不得不淪為龍?zhí)椎难輪T重新站在臺心，讓武戲演員重拾自信，讓武戲劇目得到很好的傳承與恢復，同時帶動整個京劇從業(yè)人對以武工打基礎的重視，這都是一環(huán)套一環(huán)的。

　　毋庸置疑，武戲目前面臨的窘境與武戲演員是一個高危行業(yè)也有很大的關系。第八屆中國京劇節(jié)天津青年京劇團和貴州京劇院上演《三盜九龍杯》時，遭遇一名武丑演員臺上負傷的事故，又一次提醒我們，對武戲演員各種完備的保護、優(yōu)待、善后措施勢在必行。武戲演員不僅危險，而且藝術生命短，如何讓他們在有限的生命跨度內最大化地發(fā)揮他們的藝術能力，是一件值得思考的問題，而不是偏激地認為，武戲太危險，太麻煩，太費力，就選擇徹底放棄。

　　所以，筆者以為，防止武戲真正斷裂，對武戲充分重視，應從對武戲演員的重視開始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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